竹骨生香:赵大志与油纸伞的百年长守

青瓦白墙的老作坊里,68 岁的赵大志正伏在枣木工作台上,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棉线,在伞骨与伞面的接缝处游走。阳光从雕花木窗斜切进来,照见他掌心交错的老茧 —— 那是四十年握竹篾、抹桐油留下的印记。案头摆着半幅未完工的油纸伞,靛蓝伞面上手绘的并蒂莲刚勾出花瓣轮廓,青竹骨架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,发出细微的 "咯吱" 声,恍若时光在此处打了个温柔的结。

一、竹篾里的童年(1958-1975)

1958 年霜降后的第七天,赵大志出生在浙江丽水缙云县的伞铺巷。这条不足百米的青石板巷,住着七户制伞人家,青竹的清香与桐油的醇厚,是他最早的嗅觉记忆。父亲赵永年是巷子里有名的 "伞把式",掌管着 "永盛伞庄" 的核心技艺 —— 选竹。每逢深秋,父亲总要带着十岁的大志进山,在竹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。

"记住,要挑三年生的淡竹,竹节间距要均匀,竹皮必须青中透白。"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竹身,像在抚摸传世珍宝,"竹龄不够则骨软,过老则性脆,做伞骨最怕 ' 少年痨 '。" 大志蹲在一旁,看父亲用指甲轻划竹皮,渗出淡淡青汁的便是上品。山风掠过竹海,万千竹梢在天际线荡起绿浪,少年的目光追随着父亲腰间的黄铜量尺,觉得那是比任何玩具都要神奇的存在。

十三岁那年,大志第一次握起劈篾刀。刀刃刚触到竹节,手腕便被震得发麻,锋利的篾片在掌心划出细长的血口。母亲心疼地要他放弃,父亲却往他手里塞了块浸过桐油的布:"当年你爷爷教我时,手背上的疤能串成糖葫芦。制伞这行,手上没伤,算不得入门。" 少年咬着牙继续,当第一根均匀的竹篾从刀下诞生时,窗外的月光正漫过整座伞铺巷。

学徒生涯最苦的是 "烤竹"。寒冬腊月,作坊中央的炭火烧得通红,大志必须握着竹篾在火上翻动,让竹油慢慢渗出。火星子溅在袖口,烫出细密的焦斑,竹篾在高温下弯曲的弧度,全凭肉眼判断。父亲站在身后,偶尔递来一碗姜茶:"老辈人说,竹篾有魂,你待它用心,它才肯在伞面上站得直。" 那些在火光中摇晃的竹影,渐渐成了少年心中关于 "手艺" 的最初图腾。

二、风雨中的坚守(1976-1990)

1976 年,"永盛伞庄" 的桐油布招牌重新挂起时,赵大志刚满十八岁。父亲把祖传的黄铜伞扣交到他手中,扣面上 "竹骨冰心" 四个小篆,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。此时的伞铺巷已显萧条,隔壁的 "仁和伞坊" 改卖塑料伞,机器压制的伞骨闪着冷硬的金属光,价格只有手工伞的三分之一。

头批订单来自县城的供销社,要求三千把油纸伞。大志带着两个学徒没日没夜地干,选竹、劈篾、烤弯、扎架、糊伞、上油,三十六道工序环环相扣。当最后一批伞验收时,供销社主任摸着伞面的棉纸叹道:"小赵啊,你这伞虽好,可机器制伞厂一天能出上万把,你这速度,怎么跟人家比?" 年轻的赵大志望着仓库里码放整齐的油纸伞,伞面上手绘的山水还带着桐油的清香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"咱老赵家的伞,是给人遮风挡雨的,不是论斤称的。"

八十年代初,塑料伞如潮水般涌进小镇,油纸伞的销路越来越窄。巷子里的制伞户陆续转行,有的去了镇上的塑料厂,有的摆起了百货摊。大志的妻子秀芳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,看着账册上的赤字说:"要不咱也进些塑料伞来卖?手工伞实在撑不住了。" 夜里,大志独自坐在作坊里,借着煤油灯的光修补一把破损的老伞。竹篾在指尖翻飞,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在竹林里,父亲说过的 "竹篾有魂"。他摸了摸案头那套祖传的制伞工具,铜制的伞扣在油光里泛着暖意,终于咬咬牙:"再试试,咱改良伞面材料。"

试验是在潮湿的梅雨季开始的。大志跑遍杭州、苏州,寻来改良的棉纸,又在桐油里加入少量松香,反复涂刷测试防水性。三个月后,第一把改良后的油纸伞在暴雨中撑了两个时辰,伞面竟无半点渗漏。他带着新伞去省城的百货公司推销,却被采购经理泼了冷水:"年轻人,现在谁还用油纸伞?轻便的折叠伞才是趋势。" 走出百货大楼时,天降大雨,大志撑开自己的伞,看着伞面上晕开的水墨荷花,突然觉得这雨水不是阻碍,而是上天给手艺人的试炼。

三、骨血里的传承(1991-2005)

转机出现在 1993 年的春天。省电视台来拍非遗纪录片,导演在伞铺巷发现了坚守的赵大志。镜头对准他手中的油纸伞,当三十六根竹篾在他手中迅速拼成伞架时,摄影师忍不住惊呼:"这简直是活的非遗!" 纪录片播出后,陆续有游客寻到巷子里,看着满墙悬挂的油纸伞,像走进了时光隧道。

第一个学徒是镇上的待业青年阿明。大志手把手教他选竹:"你看这竹节,要像文人的气节,宁折不弯却又自带风骨。" 阿明学了三个月,劈篾时还是把握不好力度,急得直跺脚。大志却不急,带他去看后山的竹林:"竹子生长要等三年,咱们学手艺,急不得。当年我父亲教我时,光认竹就认了半年。" 夜里,他把祖传的《制伞手记》拿给阿明看,泛黄的纸页上,祖父用蝇头小楷记着:"伞骨贵直,伞面贵柔,直柔相济,方为上品。"

2000 年,第一场春雨来临时,赵大志接到了日本客商的订单。对方要求定制一批绘有宋画的油纸伞,作为茶道用具。大志带着学徒们研究了三个月,从宋代《千里江山图》中提取配色,用矿物颜料在伞面作画,再以特制的桐油罩面,确保色彩历久弥新。当二十把精美的油纸伞运到京都时,日本匠人惊叹:"这是会呼吸的艺术品。" 那年秋天,大志带着自己的伞参加杭州国际非遗博览会,展位前挤满了举着相机的外国人,他们抚摸着竹骨上天然的纹路,像在触摸东方文明的肌理。

然而繁荣背后是隐忧。随着订单增多,有人劝大志改用机械化生产,说这样能扩大规模。他盯着对方带来的机器压制的竹骨,指尖触到那千篇一律的弧度,突然想起父亲说的 "竹篾有魂"。在作坊后的竹林里,他对着新抽的竹芽自言自语:"老祖宗传了千年的手艺,要是在咱手里变成机器的复制品,那跟砍了竹林有啥区别?" 最终他拒绝了所有机械化提议,坚持每根竹篾手工劈制,每个伞面手工绘制。

四、时光里的新章(2006-2020)

互联网时代的到来,给老作坊带来了新机遇。女儿小薇从美院毕业后,帮父亲开了网店,把油纸伞拍成精美的图片,配上诗意的文案:"竹骨撑起千年雨,纸伞遮来一片天。" 年轻的消费者被这份传统美学吸引,订单从四面八方涌来,甚至有国外的留学生专门定制绘有校园风景的油纸伞。

2010 年,赵大志收了个特殊的学徒 —— 来自意大利的留学生马可。马可跟着大志学了三个月,离开时哭着说:"在你们这里,我看到了手艺人的信仰。" 大志听不懂外语,但从马可认真记录的笔记里,他看懂了那份对传统的尊重。后来马可在威尼斯开了间东方手作馆,专门展销赵大志的油纸伞,伞面上的水墨画在亚得里亚海的阳光下,晕染出别样的风情。

随着名气渐响,各种荣誉接踵而至:"省级非遗传承人"" 中国工匠精神奖 ",但大志最看重的,是巷子口新挂的" 传统工艺工作站 " 牌子。他把作坊扩建成工作室,辟出体验区让游客亲手制作油纸伞。常有孩子举着自己做的歪歪扭扭的伞兴奋地跑开,大志看着那些摇晃的竹骨,总会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的第一把伞。他知道,手艺的传承,就在这些稚嫩的手掌里,在每一次触摸竹篾、涂抹桐油的过程中,悄悄生根发芽。

2015 年,赵大志做了件轰动的事 —— 带着团队复原了宋代 "五彩罗绢伞"。史书记载这种伞用七种颜色的罗绢拼制,伞骨镶嵌螺钿,是皇室专用。他查阅古籍,走访老匠人,用了两年时间,终于让失传百年的技艺重见天日。当第一把复原的罗绢伞在故宫展出时,伞面上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,仿佛把八百年前的月光,又带回了人间。

五、竹香永续(2021 - 至今)

如今的伞铺巷,青石板路已被细心修复,老作坊的木门上挂着 "赵氏制伞" 的铜牌,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访客。赵大志的工作台搬到了二楼靠窗的位置,阳光更好,也能看见巷子里的人来人往。他现在主要指导年轻学徒,自己偶尔会接一些特别的订单 —— 比如为老客户定制结婚用的 "并蒂莲伞",为诗人制作绘有诗句的 "文人伞"。

去年秋天,孙子小志跟着他学劈篾。十岁的男孩握着比自己还高的劈篾刀,鼻尖沁着细汗。大志想起父亲当年教自己时的场景,突然明白,所谓传承,从来不是简单的技艺传递,而是一种精神的延续。他摸着小志手背被篾片划出的红痕,轻声说:"疼是手艺的印记,等你长大了,这些印记会变成让你骄傲的勋章。"

窗外的竹林又长高了些,山风掠过,传来沙沙的响声。赵大志望着案头那把即将完工的油纸伞,靛蓝伞面上的并蒂莲开得正好,竹骨的天然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,那是机器永远无法复制的生命密码。他知道,只要这片竹林还在,只要还有人愿意坐下来,花上三天时间劈一根竹篾,抹七遍桐油,这门传承了千年的手艺,就永远不会消失。

暮色渐浓时,赵大志合上《制伞手记》,新写的字迹还未干透:"竹有千节,节节向上;伞开如盖,覆庇四方。手艺人的路,从来不是走在掌声里,而是踩在竹篾上,浸在桐油里,刻在时光里。" 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,老作坊的灯次第亮起,映着满墙的油纸伞,像一片永不凋零的花海,在岁月的长夜里,温柔地绽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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